郁达夫与德国文学

                    

    正如八方流来溪水才汇成了山间的湖泊,形成郁达夫创作倾向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和复杂的,德国文学的营养乃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源泉。

    请先看夫子自道。“……以后就急转直下,从杜儿葛纳夫到托尔斯泰,从托尔斯泰到独思托以夫斯基、高尔基、契可夫,更从俄国作者转到德国作家的作品上去。”①

    “后来学到了德文,与德国的短篇——或者还是说中篇来得适当些——作家一接触,我才拜倒在他们的脚下,以为若要做短篇小说者,要做到象这些Erzaelungen的样子,才能满足。德国的作家,人才很多,而每个诗人,差不多总有几篇百读不厌的Erzaelungen留给后世,尤其是十九世纪的中晚,这种珠玉似的好作品,不知产生了多少。”②

   郁达夫是在日本名古屋学的德语,造诣很高,能做德文诗与友人唱和。他译过斯托姆、林道、盖斯戴克、托玛斯·曼的小说和歌德、戴美尔、伐尔克、婆塞等人的诗歌,著有《斯笃姆》、《林道的短篇小说》》、《查尔的百年诞辰》、《自歌德以后的德国文学举目》、《犹太人的德国文学》等专门论文。

    他笔下常常出现德文单词,曾将歌德的自传《诗与真》的标题Dichtung und Wahrheit移译成“文朴,”当作自己早期的笔名。

    他在上海法科大学讲授过德国文学史。

    仅是《闲书》与《日记九种》中提到的德国作家就有数十人之多。

    歌德的《维特的烦恼》被看作欧洲浪漫主义文学的杰作,而郁达夫的作品正是“夸大了主角对大自然的爱好和内心的苦痛,”严重沾染了“维特式的自伤自怜。”③《零余者》的篇首节引了歌德的谣曲《掘宝者》,郁达夫将其中的两句“Arm am BeutelKrank am Herzen”译为“袋里无钱,心头多恨,”作为小说的主题尽情渲染,悲叹主人翁是“生则与世无补,

死则与人无损,”(4)“没有办法消度今日,更没有办法欢迎来日”⑤的“一个真正的零余者了。”(6)此后,“零余者”的形象,贯穿了郁氏创作的几乎所有的作品,这与古典时期的歌德创作谣曲《掘宝者》,教训青年人应足踏实地,积极用世,奋发有为的原意大相径庭。

    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的理论家施莱格尔兄弟、写了《夜颂》的短命作家诺瓦利斯、《废物生涯》的作者、飘逸远邈的山林诗人爱沁朵尔夫,还有“全部著作是一声长达二十卷的怪叫”(7)的现代派文学的祖师爷霍夫曼等,都是郁达夫熟悉和喜欢的作家。郁达夫创作的特点,如感伤的情调,情绪的渲染,非情节化,自叙传体等,与德国浪漫派作品确实有许许多多的相通之处。创造社重要人物之一的郑伯奇谈到郁达夫时所说的“贫痛,失意,死亡是他最喜欢表现的主题,”(8)几乎可以一字不改地用来评论德国浪漫主诸作家这决不仅仅是一种偶然的巧合。

另一个常常被郁达夫提及的德国文学流派是“乡土文学派。”乡土文学

Heimatkunst派作家活跃于十九世纪下半叶,他们的创作多以故乡的风物为题材,重视气氛的烘托与情绪的渲染,人物与事件更多地为背景而存在。能够归人这个流派的作家包括凯勒、洛在格、格里尔帕策、斯托姆等,尤其是斯托姆,郁达夫对他更有不少借鉴。

    郁达夫在他的《斯笃姆》专论中说:“斯笃姆是一个大大的怀乡病者,他的诗,小说,都在那里说这个‘故乡的悲思’Heimatweh”达夫自己又何偿不是如此!《沉沦》,《还乡杂记》都在吐露着游子对故乡的刻骨铭心的情思,他使用过的“春江钓徙”、“江南一布衣”、“曰归”几个笔名,也使作者对故土魂牵梦绕的眷恋跃然人前。《茵梦湖》是斯托姆千古不灭的杰作,小说中“消沉的气象”和“悲哀的境界”(9)是郁达夫为我们指明过的。郁达夫在其小说《过去》里,也用于斯托姆相仿佛的笔致.为读者勾画出小城风光的一种“衰颓的美感”和“于不知不觉中消沉下去的美感。”《迟桂花》是郁达夫得意的力作,他声明过这部小说是受了德国中短篇麻醉后的作品。正孕育着这个精神产儿的时候他预言道:“《迟桂花》的内容,写出来怕将与《幸福的摆》有点气味相通,我也想在这篇小说里写出~个肺病者的性格来。”(10)《幸福的摆》是十九世纪末期德国作家林道的一部小说,林道小说的主调是“幽暗沉静,带一味凄惨的颜色。”《迟桂花》写山居的幽静和山色的变幻,处处流溢着诗情画意和行云流水般的语言。的确,翁则生带有某种“肺病者的性格,”但这个人物不是郁达夫用力的所在。我们考察斯托姆的创作,倒发现郁达夫的《迟桂花》与斯托姆的《迟玫瑰》Spaete Rose有更多的相似之处:同是自叙传体,同为青春迟暮的淡淡的哀

怨,同样交织着男女主角之间脉脉的温情,同样可以倾听到主人翁净化灵魂的内心的忏悔,甚至某些细节描写也大同小异。

    郁达夫写作《迟桂花》的日记中没有提到《迟玫瑰》的直接影响《迟桂花》写于一九三二年,《斯笃姆》著于一九二一年,从时间上推论,郁达夫早在东京就已熟悉了斯托姆;又因为《迟玫瑰》属于斯托姆中期相当重要的作品,一般选本都会选人。所以郁达夫动手写作《迟桂花》之前,几乎可以肯定读过斯托姆的《迟玫瑰》。当然也存在这样的可能性,即《迟桂花》向《迟玫瑰》的借鉴,是在潜移默化和不知不觉之中完成的。

    在郁达夫的文学主张中,也隐约可见来自德意志的投影。郁达夫在《艺术与国家》中写道:“艺术对于我们所以这样重要者,也只因为我们可以常常得到美的陶醉,可以一时救我们出世间苦Weltschmerz,而入于涅磐Nirvana之境,可以使我们得享乐我们的生活。”这是典型的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文学观。达夫《艺文私见》中引的大段德文,源于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潮》的“德国浪漫主义心灵”部份。德国浪漫派的文艺理论,也在许多方面与郁达夫的文艺主张相通。比如蒂克在童话《金发的埃克贝特》生造了一个德文单词Waldeinsamkeit(森林间的孤寂),表示浪漫派对孤独的渴望,郁达夫则说:“牢牢捉住了这孤独的感觉,细细地玩味…….便是绝好最美的创造。……这孤独之感,便是艺术的酵术,或者竟可以说是艺术本身。”(11)又如,诺瓦利斯曾说:“疾病使人优越于动植物。”人生来是为了受苦”。“生是死的开始。生是为了死。死是结束同时也是开始,是分离同时也是更紧密的自我联系。通过死而完成了还原。”(12)郁达夫认为:“性欲和死,是人生的两大根本问题,所以,以这两者为材料的作品,其偏爱价值比一般其它的作品大。”(13

    德国文学曾给郁达夫以丰富的营养,但至今国内还未有人涉及,希望专家们对此加强研究,写出高水平的论文,丰富我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成果。

 

 

 

注:①《五、六年创作生活的回顾》

2)闲书

3)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

4)(5)《零余者》

6)《北国的微音》

7)海涅《论浪漫派》

8

9)郁达夫《斯笃姆》

10

11

12

13)郁达夫《艺术的偏爱价值》

 

(原载《复旦学报》人文社科版一九八四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