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西东诗集》中的”东方味”及

《中德四季晨昏杂咏》中的“大白风”探源

                                     

    先谈《西东诗集》。

    歌德晚年。由于不满欧洲尤其是德国当时的鄙陋,曾将眼光转

向了东方。一部《西东诗集》,正是西东艺术结婚后产生出的宁馨

儿。就艺术价值而论,《诗集》中的一首首抒情诗堪称绝唱;从动

机考察,歌德作《西东诗集》是从现实逃遁。既是逃遁,歌德便在诗集中摹

拟颓废派,诗的内容,无非是醇酒、妇人、歌吟、山水。诗的情调,

则主要表现为潇洒飘逸,表现为落拓不羁和愤世疾俗。

    在翻阅歌德这部诗集、感受一种特殊而又熟悉的情调时,我国

唐代在野文士的诗作曾鲜明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起,那些不

得意的文人往往于吟诗、饮酒、佛教、道教中寄托自己的情怀,

这些隐士们满腹的牢骚,常常通过其诗歌流溢的那种飘忽空灵的韵

致或者放浪形骸的风度得以表现。我感到,歌德《西东诗集》的东

方素质,无论内容、情调、甚至诗的形式,都与我国唐代在野文人

诗作倾向十分接近;而李白的诗,可说是唐代在野文人诗的总集

成。在这个意义上,从一种平行的角度,我认为歌德的《西东诗集》

中包含了一股标准的“太白风。”

    当然.仅仅局限于“印象式”的批评还不能说明问题,要探究

歌德笔端这股“太白风”的来历,必须小心翼翼地进行“影响的研

究”。

    一八一四夏季,歌德曾潜心阅读了波斯诗人哈菲兹抒情诗的

德译本,这是歌德创作《西东诗集》的契机,一般说,歌德《西东诗集》中的

“东方味”也由此得来。在此之前,歌德从未听说过中国浪漫主义

大诗人李太白的名字,也不可能读到李白的诗。

    然而我们知道,波斯与中国是地理上的近邻,在中国与西方的

  经济、文化交流史中,它一直起着中间站的作用。中国盛唐的版图

一度曾直抵波斯东境;波斯与之长期争战的突厥乃是唐朝的番国,

它受到与其关系密切的汉族文化的重大影响。公元八世纪,丝绸之

路经历着高度的繁荣。在李白五十二岁那年,唐朝军队曾与后来统

治波斯的阿拉伯军队大战于 逻斯,结果唐军二万余众被俘,其中

许多是文职工匠,有的还是大知识分子。他们羁留中亚期间,向当

地传播了中国的文明。中唐以后,陆上丝路阻塞,但唐、宋、元朝

的船队,仍经由“海上丝路”源源不断地抵达了波斯湾。十三世纪

中叶,九世祖忽必烈的弟弟旭烈兀率军攻占波斯、阿拉伯,客观上

也曾起到在中亚传播汉族文化的作用。

    波斯诗歌的黄金时代在阿拉伯统治下的哈里发王朝形成。如果

同意说阿拉伯文字表现出某种“突如其来性,”那么对波斯诗歌的发展

也应作如是观①。从十世纪起至十五世纪,波斯的诗歌创作达到

高潮,它比我国诗歌繁荣的盛唐稍晚。波斯诗坛的几位大师对中国

文化都表示过向往:萨迪漫游的足迹及至新疆,他希望自己的《蔷

薇园》能与中国的绘画比美;②哈菲兹在抒情诗中多次提到中国的

麝香与画工;莪默尔的《柔巴依集》没有直接提到中国,但这种诗

体本身可能来自中亚突厥文化,与我国唐代绝句同出一源,或者可

能就是唐代绝句通过突厥文化传人波斯而形成的。③作为晚辈的哈

菲兹写“葛采里”体(Ghazal)抒情诗,形式上是由“柔巴依”(Rubai

的发展。同时哈菲兹也从莪默尔的《柔巴依集》中汲取了丰富的素材④。

    歌德学习波斯诗歌过程中接触过“柔巴依”体。他曾仿作了一

首“柔巴依”,将其庄重地作为献诗列在了《西东诗集》篇首。《桑

巴依集》中译者郭沫若曾指出,从这部诗集中可以“看出我国的李大白的面目”⑤,

而它又直接影响了哈菲兹并连系着歌德;李白、莪默尔、哈菲兹、歌德的诗,在追求

个性自由、肯定人生享乐,向往独立不羁和蔑视世俗的名枷利锁几个主要倾向上,

在诗歌风格的一种高妙空忽的特殊韵致中,类似

共通之处显露得如此充分,人们几乎能够追究出一段隐伏的、互相

关联的脉络。诗人们叹息人生短暂的时候,齐声吟颂现世的享乐、

唾弃封建荣华的虚幻:

 

李白: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回悲万古尘。



前后更叹息,浮荣何足珍?

                            —拟古十二首五九

又: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

     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一《春夜宴桃李园序》

 

 

莪默尔:

天地是飘摇的逆旅,昼夜是逆旅的门户,

多少苏丹与荣华,驻不多时,又匆匆离去。

 

哈菲兹:

在这并非永存的世界,死亡对谁都在所难免,

不管你荣华富贵,还是贫穷卑贱。

     -—《哈菲兹抒情诗选》第十五首

 

 歌德:

你在世逗留,世界飞逝如梦影,

     你去旅行,空间受命运决定。

     不论寒暑,你不能把握得坚牢,

     你青春灿烂,顷刻就会衰老。

               —一杰拉尔·艾丁·鲁米说

 

又:你只是阴郁的过客,在这昏暗的尘寰。

                 —一幸福的渴望 6

   

我在此大胆地提出一种假设:李白的诗歌,于十世纪左右曾传

到中亚,影响了当地的诗歌创作,莪默尔、哈菲兹等人的诗作据此

浸染了李大白的遗风,歌德学习波斯诗歌,又从哈兹等人身上感受

到了李白精神的投射。心有灵犀,文情相通,歌德虽然对此并不自

觉,但他对从哈菲兹诗中感受到的某种得自李太白的高妙情致却心

领神会,为之倾倒。他以这种感受为基调,创作《西东诗集》,这

就是《西东诗集》中的“东方味”即“大白风”的来源。

   

    诚然,以上只是李白对于歌德一种可能的与间接的影响。不过

我们还知道,歌德与中国文化曾发生过直接的接触。受法国宫廷趣味所谓

“汉风”的侵染,相当一段时间,歌德研究中国文化的兴趣非常浓厚。一九二七

年五月,歌德在读了流行于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玉娇梨》、《好逑传》、

《花笺记》以及《百美图咏》中的一些诗歌的同时或稍后,写成了《德中

四季晨昏杂咏》组诗十四首,这是歌德学习中国文化的直接成果之一。

    《德中四季晨昏杂咏》对中国山水诗、咏物诗的摹仿颇为道地,那种

中国诗人特有的把握事物的方式被运用得相当自如。歌德藉物咏志

述怀时的中国气派也很醇正,其中的一些诗,可说得了中国诗歌的

真传:

   

暮色徐徐下沉,

    身边的都已变远变远;

    长庚星的柔光,

    高高地最先出现!

    一切动移不定,

    雾气蒙蒙地升起,

    黑暗沉沉的夜色,

    反映着一湖寂静。

   

    在那可爱的东方,

    我感到月的光辉。

    柳条袅袅如丝,

戏弄近旁的河水。

从阴影的游戏中,

颤动着月的幽光,

从眼里轻轻潜入,

沁人肺腑的清凉。

      --(第八首)

 

    学者们已经注意到这首诗,他们把这首诗的原文往往看作是一

首李白诗歌的德译(7)。如果有人要展露才华,可以轻易地把上面诗歌的意境

还原成唐人的两首五言、七言诗。现在我们面临的困难是,如果承认歌德的

《德中晨昏杂咏》中有李白的影响,那么这影响来自何处?歌德是否直接读

到李白的诗?或者从什么地方听人谈起过这位飘逸的大诗人的名字?

    对这个疑问的回答,一般是否定的,因为现存考证成果未能提出

歌德了解中国文化过程中直接接触李白诗的确凿证据。然而,前辈

的研究者也许忽略了一条线索:歌德阅读过的《好逑传》、《玉

娇梨》等明清小说,大都列在所谓“十才子书”之内。故事中的书

生才女,动辄吟诗作赋以显示才学。而李白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之

高,影响之大,致使人们为他编出了许多的传说(如“梦笔生花”、

“醉草蛮书”等)使得后世的小说中若要描述书生才女的天赋才情,

无不拿李白来做比。歌德阅读过的《玉娇梨》中,至少有五处提到

李白:

    第四回:苏友白生性豪爽,又以读书做文为事,贫乏一事。全

不在他心上。友白原名良才,只因慕李太白风流才品,遂改了友白,

又取青莲滴仙之意,表字莲仙,闲时也就学他做些词赋。

    第七回:小姐又将诗看了一遍,道:“孩儿细观此诗,其人当

是李太白一类人物。”

    第十三回:“舍妹在楼上窥见吾兄才貌。又见挥毫敏捷。以为

太白复生。”

    第十四回:苏友白道:“小弟情深,不过一往。卢兄情深,其

柔如水。太白诗云:‘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似为

卢兄今日道也。”

    第十四回诗云:“少年才品李青莲。”

    还应该指出一点:《玉娇梨》的主人公,出现频率很高的几位

风流雅士的名字“苏友白”、“白大玄”、“白公”、“白小姐”

等等,无不在对李太白的风流余韵起着一种暗示的作用。

    歌德自然不能直接从中文阅读。一八二七年在欧洲,可以见到

三个译本,一是 David 的英文译本,一是 Abel Remusat 的法文译本,再就

是维也纳出版社的德译本。据考证,歌德读到的

是第二种。Remusat 将《玉娇梨》书名译为Les Deux Cousines

(两个表姐妹)。译者是著名汉学家,当时欧洲中国文学研究的抗鼎人物。自

然熟知李白,而且李白的名字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均与主要人物有关,也不

可能绕过不译。

    我们由此可以推知,歌德在阅读这部小说时,不仅知道了李白

的名字,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读到了李白的诗。在小说反复的渲染和

暗示之下,歌德对那个一再被人提及、人人崇敬的风流俊逸的诗人

李白,有可能产生过钦慕景仰之情。可惜歌德还不知道,这个李白,

也许正是通过哈菲兹抒情诗给予他创作《西东诗集》灵感的诗人。

    以上的叙述,替歌德的《西东诗集》以及《德中四季晨昏杂咏》

中的“东方味”与”大白风”的来源,清理出了一条初步的、很细、

也很暗的线索,线索的明朗和坚固,有待于更深入的发微索隐。

    我提出李白、哈菲兹、歌德晚年的诗作中的可能联系,并不一

定要证明其中有直接影响的关系。事实上,即使他们的诗作之间毫

无关系,同样也为比较研究提供了极好的题目。

   

    释:

    ①见《阿拉伯文学简史》,双德尔顿·阿·基布著,陆孝修、

      姚俊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2页。

    ②《写作<蔷薇园>的原由》。

    意大利学者Alesandro Bausan首持此说,见杨宪益文

     《鲁拜体与唐代绝句》,《文汇增刊》198o年第二期;又:《试

      论欧洲十四行诗及波斯诗人莪默凯延的鲁拜体与我国唐代诗歌的可能

      联系》,《文艺科究》1983年第4期。

    见费慈杰拉特《柔巴依集》英译序。伦敦爱尔蒙出版公司

       1970年版。

    郭沫若:《鲁拜集·译序》。

   6)莪默尔、哈菲兹的诗。笔者引用郭沫若、刑秉顺的中译文,

       对照过英译;歌德的诗,引用了钱春绮、冯至的中译文,对照过德文

       原作。

   7)参见德国海德贝格1982年德文版:《Euro-Sinica

       冯至文:《歌德诗歌断想》。

 

    (原载《复旦大学研究生论文选·人文科学版》,1986